墨脱县城（尔厚爸爸摄）

和风送暖的小城，冬天也要穿短袖（尔厚爸爸摄）

大约十六、七年前我上高中时，某个下午的课间活动时间，我惊讶地发现学校尘封已久的阅览室开放了，坐在阅览室的长凳上翻阅《中国国家地理》成了我每天最期盼的事，一本本薄薄的杂志就像穿梭神器，在半个小时内暂时让我离开那个飘着煤烟味的故乡，放肆地在地球各个神奇角落中闲逛，或者在冰原上看着因纽特人捕鲸，或者在雨林中探寻玛雅人的遗迹，再不济古格壁画上的玄舞也能让人凝神许久。可惜看管阅览室的大妈是坐等退休的人，习惯了瓜子配八卦的生活，如每个冬天都会如约而至的煤烟味一般让人生厌。她终究觉得每天将阅览室开放半个小时属于清苦而繁重的差事，没过多久阅览室重新回到上锁尘封的状态。从那时起，我心中好似生出一种使命感，每逢到达一个大家难有机会前去的地方后，巴不得里里外外看个透然后分享出来。到西藏的第八个年头，终于如愿以偿踏足墨脱，仿佛一个久违的成人礼，让人踏实、满足、窃喜。希望自己的文字也能为别人在生活中开一道小窗，当你如我般厌倦了煤烟味空气的时候，可以安闲地推开窗，来一次沁人心脾的深呼吸。

世人听闻西藏者多，抵达西藏者少，到西藏者中，至墨脱者又百不过一二。古代藏地的僧人，若能历经千辛万苦抵达北印度的乌仗那（即今巴控克什米尔的斯瓦特）求经问佛，研习学问，那么人们会在他的姓名上加上一个“乌坚”的前缀，以示敬意。在穆斯林中也有类似的做法，去过麦加朝觐的人，会在名字前面加一个“哈吉”的前缀。除了宗教上的意义，大抵因为这些地方对常人来说实在是太难抵达了，所以仅仅去游历一趟都像是一种授勋般的荣耀。我不是无畏的高僧，也不是虔诚的信徒，但对墨脱，却有种朝圣般的期盼和向往，以至于我想在自己名字上也挂一个响亮的前缀来纪念自己的墨脱之行。这种中二的想法当然是玩笑，终有一天，进入墨脱的路会变成坦途，到时候每个人都可以很方便地进出墨脱，火塘边传唱的歌谣会消失，秘境将归于平凡。所幸在传奇即将落幕的时代，我有幸目睹了谢幕前的篇章，如此足矣。

一、墨脱之险

嘎隆拉隧道波密县一侧的入口（尔厚爸爸摄）

像时空隧道一样连接着两个不同世界嘎隆拉隧道（尔厚爸爸摄）

嘎隆拉隧道墨脱一侧的出口仍在施工（尔厚爸爸摄）

墨脱，是藏语“梅朵”的另一种音译，“梅朵”翻译成汉语是花的意思。正如这个娇嫩的名字一样，墨脱就像一朵藏在乱石下的小花，在寒风卷地催百草的高原上意外绽放。

中国人的固有观念里，大地的冷热是以南北来区分的，降水则要再考虑上东西的因素。所以北冷南热、南橘北枳、东南潮湿和西北干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在占了全国几乎四分之一面积的藏区，植被和气候的变化却不能用上面这个规律来推定，因为隆升的高原改变了游戏规则。青藏高原北缘的海南自治州并不一定就比南缘的西藏山南某些地区寒冷，更加靠近东部的那曲，降水并不见得比更加靠西的阿里多。在西藏行走，一天内经历四季的情况并不鲜见，八月份在某些地方已经冷得哆嗦，但十二月份在某些地方甚至还想换一件短袖。地形和海拔高度才是青藏高原气候表象的决定性因素。从雅鲁藏布江的上游到中游，大部分地方都是荒凉的高原，高原母亲河或许是出于对生灵的怜悯，或许是出于对雪域的报恩，在即将奔向异国的平原时，硬生生把群山推开，于延绵不绝的山峦中如斧刃般开辟了一条通道，印度洋的暖湿气流越过南亚次大陆，沿着通道一路北上，把热带送向了本不该其存在的纬度，在峡谷间造就了一块神奇之地。

墨脱县城（尔厚爸爸摄）

夜色中的墨脱县城，非常漂亮（尔厚爸爸摄）

很多人把墨脱比作西藏的江南，实际上这个比喻极不妥，江南的冬天冷雨霏霏，哪有墨脱这般热辣，很多在墨脱可以生长的植物，在人们传统上认为的江南地区却无法自然存活。若以热量计算，墨脱至少能达到广东和云南南部的水平。随意看去，山上的树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树冠之间紧紧贴合，草木会争抢着填满每一寸裸露的土地，高高的芭蕉丛和鱼尾葵摇曳之间扇动着热带的气息。墨脱是西藏的西双版纳！但凡在西藏生活的人，都很向往墨脱，原因不难理解，缺氧干燥环境下久居的人们光是看到漫山苍翠就足够兴奋好一阵子，何况还有宜人的气候和各种令人诧异的亚热带和热带水果。我早已听闻墨脱可产香蕉，于是便产生了一个香蕉疑问：拉萨水果店的香蕉一般产自海南，为何在墨脱已经通公路的情况下还要舍近求远从海南运香蕉呢。这个疑问直到走了一趟进墨脱的路后才得到解答。墨脱可种植的水果不止香蕉，橘子、柠檬、甘蔗、枇杷、柚子、芒果、菠萝蜜都有出产，但拉萨和林芝（墨脱县属于林芝市管辖）市面上出售的这些水果却要千里迢迢从四川、广东、云南等地运入，根本上就在于公路通行时间的不确定性，而这种不确定性又源自墨脱的险。

雪山和森林（尔厚爸爸摄）

与高大的山体和杉树相比，汽车显得非常渺小（尔厚爸爸摄）

下山途中（尔厚爸爸摄）

想进入墨脱，以前特别不容易，现在不算很容易，以后不要太容易。墨脱所处的区域是横断山脉、喜马拉雅山脉、念青唐古拉山脉的连接点，雅鲁藏布江从墨脱进入南亚，而后被人称作布拉马普特拉河。山为男，水似女，也许是几座雄伟山脉刻意在雅江面前展现谦谦君子风度，让本该隆起为高原的墨脱变成了欣欣向荣的秘境。墨脱的地形像一朵莲花，环绕四周的一座座雪山形似莲花的花瓣，因为这个缘故，墨脱在旧时被称作“白玛岗”，白玛在藏语中即是莲花之意。四周的雪山在呵护墨脱小气候的同时也将墨脱与外界隔绝。只有在朝南的方向一路走低，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墨脱南边的很大一部分被非法占领，没有中国人过得去。这些因素导致墨脱长期以来就像海面上的浮萍，无法将根系扎进坚实的岸土。从波密县进入墨脱县，就像经过一个抛物线，先从低到高，再由高到低，一座叫作嘎隆拉的雪山是这段抛物线的最高点，也是两个县的分水岭和天然界限，想要进入墨脱，必须翻越这座雪山，一年中7、8、9三个月是气温最高的时候，这个时候山顶的积雪会融化，最容易翻越雪山。但下山后再想前行却异常困难，因为这三个月是北半球的夏季，降雨最厉害的时候，印度洋的水汽会源源不断地变成瓢泼大雨浇下来。翻越雪山以后的路全是在峡谷中的山壁上开辟出来的，本就富含水分的山体接纳不了这么多降水，于是水流裹挟着泥石成为一种可怕的存在，这股在地球上最大山脉中蓄积的洪荒之力，远非人力所能羁绊，在复杂地质条件下千辛万苦修筑的道路变成了自然的玩物，轻而易举被摧毁。气候因素让不同区段的道路在通行时间上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个矛盾让墨脱熬成了全国最后一个通公路的县。直到人们在雪山下面打了一条隧道，波密进入墨脱的公路才算贯通。墨脱当地有人说打通隧道后墨脱的气温好像变低了一些，没有科学的监测和考证，这个说法无法证实。不过也反映出现代文明发展的两面性，一方面隧道能够使人们安全快捷地通过雪山，方便了物资进出，另一方面隧道又像莲花瓣上的虫眼，泻掉了墨脱的神秘气息，门巴人和珞巴人的生活方式大大改变，越来越与外界毫无二致。隧道的高度很有意思，比雪线稍低，比林线稍高，在墨脱一侧出隧道后抬头是雪峰，低头是林海。嘎隆拉隧道的贯通让波墨公路绕过了第一个障碍——雪山，也使全年通行时间延长到了八个月以上。但是第二个障碍暂时无法解决，因为降雨量暴增，每年夏天塌方、泥石流、落石各种危险无处不在，所以这段时间难以进入墨脱。

被泥石流摧毁的路段（尔厚爸爸摄）

即使是在气象条件最好的冬季，道路依然随时在修补（尔厚爸爸摄）

其余时候呢，需要抓紧修路，墨脱的路几乎一年四季都在修补，即使是气象条件最好的冬天，一路也会不停地看到很多修路工人在施工。为了施工需要，墨脱的路会限行或阶段性封闭，所以能不能由波墨公路进入墨脱，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运气。很多人知道，夏季是到西藏游玩的黄金季节，因为这个时候的高原温度适宜、景色醉人，加之草木滋长，大气含氧量增高，缺氧带来的不适会减轻，待国庆后高原上天气转冷，游人不至，恰恰却成了进出墨脱的黄金时间。这种时间差导致一般人即使来到西藏旅游也很难有机会踏足藏南秘境。交通的难题让墨脱一直处于孤岛状态，而波墨公路的贯通让墨脱从孤岛变成了潮汐性半岛，基建狂魔会止步于此吗？不会！目前正在修筑一条从米林县派镇进入墨脱的公路——派墨公路。这条路的方向与进入墨脱的经典徒步路线一致，在距离上要比波墨公路大大缩短。加之米林县离林芝近在咫尺，离拉萨也不算远，这样就让拉萨和林芝进入墨脱的时间缩短很多，拉萨至墨脱的车程也可由两天减短至一天，且林芝的机场建在米林，届时由成都从空中进入的物资和人员，在几个小时内就会抵达墨脱。更重要的是新公路几乎可以保证全年通车，墨脱将彻底摆脱岛屿的状态。这就完了吗？没有！目前还规划有第三条到墨脱的公路，即经察隅县的上察隅镇进入墨脱，这样察隅和墨脱两个相邻县却没有公路连接的尴尬状况将彻底成为历史，墨脱的北、东、西三个方向均通上了公路。事情到这里仍不算完结，在不远的将来川藏铁路贯通以后，波密和米林均是川藏铁路经过的地方，也就是说借助川藏铁路的辐射，墨脱与西南重镇成都、与全国各地的联系会大大加强。那个时候的墨脱真正打通了任督二脉，莲花才算是拥有了深深扎入岸土的牢固根系。

二、墨脱之奇

热带明艳的阳光和绿树红花总能赋予人内心里最纯粹的惬意和放松，倘若热带和极地放在一起呢，在郁郁葱葱的热带丛林里看着巍峨的雪山呢，除了喜马拉雅的南麓，恐怕世界上很难再找到类似的景观，从鸟鸣兽语、藤蔓缠绕的密林到寂静肃穆、冰封万物的雪巅，在垂直空间上，从海拔七千多米的雪山到海拔几十米的河谷，墨脱整整出现了7个气候和自然景观带，这就相当于在一个地方可以看到从赤道到极地的所有风景。加之地形封闭，受到外界破坏和干扰较小，导致墨脱的动植物资源异常丰富。即使是平常完全不对动植物感兴趣的人，也会因为一趟墨脱之旅而被这里各种神奇的生灵勾起浓厚的求知欲。在墨脱停留的时间不长，我看到的只是喜马拉雅植物王国里的冰山一角，挑几种有代表性的植物说道说道，一叶以窥世界，只此一角也足够惊叹与称奇。

——不穿衣服的流氓树

图片左侧是成片分布的流氓树（尔厚爸爸摄）

雾气中的流氓树——小果紫薇（尔厚爸爸摄）

近看流氓树（尔厚爸爸摄）

经过虫眼（嘎隆拉隧道）穿越莲花瓣以后，就是抛物线的后半程，公路会一直沿着沟谷往下走，沿途会路过一个叫作达木珞巴族乡的地方，这是墨脱唯一一个珞巴族乡。再向前不多远，路边可以看到一片奇怪的树木，这些树很高且枝丫不多，树干呈灰白色，看上去光溜溜的，就像普通树木被剥掉树皮后的样子，而且与墨脱森林中常见的大树被蔓藤缠绕的情况不同，这种树的树干上没有任何植物附生，所以在枝叶繁茂的森林中很是显眼。门巴族人把这种树叫作“德尔工辛”，意思是“裸体的树”。正因为“不穿衣服，没羞没臊”这个特点，这种树被人称作“流氓树”，还因为树干实在太光溜了，连猴子都难以爬上去，所以还被叫作“猴子哭”。借着路边的几棵树打趣说笑一番，只是进入墨脱路上的一个小插曲，谁也不会在意这些平凡的树，但墨脱的神奇与珍贵就在于微不足道的表象之后蕴含着了不起的本质。通过查询，我知道了这几棵树的学名叫作小果紫薇，这个名字听说过的人应该寥寥无几，但是这种树却不能被忽视，它们在中国极其稀少，仅有西藏和云南分布，而唯一成林生长的地方只有墨脱。即使是墨脱，也只有这一小片区域集中分布，其他地段皆零星生长。这种珍稀的树木存在感低到百度百科上都没有一席之地，谁也无从知晓它的珍稀程度其实跟大熊猫有一拼，因为公路的贯通，它们有了被知晓、被认识、被关注直至被保护的机会，以后每一个进入墨脱的人都有机会看到这群“流氓”以及它们赤裸于天地间的豪迈身姿，如今这些树好似地标一般矗立在路边，骄傲地跟人们诉说着一个道理：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身价。

——王者芭蕉

芭蕉仪仗队，其实这些芭蕉远比看起来高大得多

芭蕉树和茶场（尔厚爸爸摄）

木屋和芭蕉树（尔厚爸爸摄）

说起芭蕉总会让人想到江南或巴蜀的夜雨，古人们习惯于把自己的哀愁思绪寄托在这种大叶子草本植物身上，在无数个夜雨里随着历史的变迁而发酵，让后来人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刻品读时内心依旧潸然。让我们随便列举一些诗句：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唐·李商隐《代赠》

雨打芭蕉叶带愁,心同新月向人羞。——唐·王维《七律·无题》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元·徐再思《水仙子·夜雨》

江南和巴蜀的芭蕉大都矮小，植于房前屋后或花盆里当作观赏植物。在江南秋冬霏霏细雨营造的清冷气氛中，莫说是芭蕉，大抵栽颗胡萝卜都能勾起人说不尽、道不完的离愁别绪。正如北枳南橘的道理一样，换个地方，芭蕉便会迸发出无比的热情，墨脱就是芭蕉的天堂。就像椰子树之于海南一样，芭蕉是墨脱最有代表性的植物，也给墨脱带来了独特的风景线和别样的热情。它们是这片土地上植物界的老大，迎着充足的阳光肆意生长，身形也一路攀升，完成了从潘长江到姚明的蜕变，在这里芭蕉一扫江南的愁绪，从婉约的女子变成了热情的汉子。从雪山上下来的人们行走于公路上看到芭蕉树时总会惊喜地喊上一声：呀！芭蕉！惊喜中还带着某种不可思议的意味，毕竟是在西藏看到的芭蕉啊。就这样人和芭蕉的好心情相互影响、相互交织，使得一路的舟车劳顿烟消云散，倒更像是久未谋面的老友即将相见一般欢欣。越往海拔低的地方走水热条件越好，芭蕉树就愈加高大，虽然是草本植物，却有着与木本植物一争高下的野心，数米高的芭蕉像列仪仗一样簇拥在公路两边，举行着它们独有的欢迎仪式，也籍此打量和认识每一个进入墨脱的过客。

在热带地区，芭蕉是一种可依赖和信任的植物，即使是在失去火源、失去住所、失去食物、失去衣物的极端情况下，只要有芭蕉树，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芭蕉大串的香甜果实可以供人果腹，芭蕉叶可做成简陋的衣装以及避雨的栖身之所。若干年前，在莽莽丛林里狩猎的门巴人和珞巴人肯定也靠着芭蕉挨过了最艰苦的几天，直到猎获足以让全家饱腹的肉食。如今的芭蕉叶还是门巴人和珞巴人惯用的餐具，米饭和肉食放在芭蕉叶上无论从视觉效果还是从口感上都增色不少，芭蕉身上可食用的不止果实，芭蕉花也是一道好菜，从云南的西双版纳傣味再到墨脱门巴人火塘里的热食，都少不了芭蕉花的身影。此地是墨脱，此地芭蕉为王！

——刚烈的柠檬

门巴族老乡小店里出售的黄色墨脱大柠檬（香橼）和绿色的普通柠檬（尔厚爸爸摄）

柠檬中的巨无霸——这个只能算中等个头（尔厚爸爸摄）

与芭蕉一样，大柠檬也是墨脱的标志性风物。墨脱大柠檬有两奇，第一长得奇，第二食用方法奇。寻常柠檬都是橄榄形，与橘子个头差不多，切开以后汁水丰盈。墨脱的柠檬偏不按套路出牌，不是橄榄形却能长到橄榄球那么大，最大的有10斤左右，活脱脱的柠檬家族中的绿巨人。要想恰如其分描述墨脱柠檬的形态很难，因为它们没有一个固定的形状，不若香蕉长、不若橘子圆，有的像橄榄球，有的像个梨子，有的像人参果，有的干脆是个不规则球体，一千个墨脱柠檬便有一千种模样。墨脱柠檬有一层皱巴巴的厚皮，这层皮有的是黄色，有的是绿色，有的黄绿相间，有种叫作柠檬烯的化学物质赋予了柑橘类水果特有的香气，墨脱大柠檬也不例外，与橙、橘、柚等相似而又有所不同，不寡淡、不过头。

如果有人说柠檬是拿来吃的，必然遭人嘲笑，毕竟世人都用其来泡水喝。但墨脱大柠檬确实是用来吃的。如果将墨脱柠檬拦腰一剖两半的话，会发现剖面是个类似熟鸡蛋剖面的神奇结构，最外层皱巴巴的是散发着浓烈香气的外皮，相当于蛋壳。中间白白厚厚的一层是内皮，相当于蛋白。最里面是个小小核心，这个对应的才是普通柠檬或者橘子的可食用部分（富含一粒粒晶莹剔透果肉的瓣状部分），但是墨脱柠檬的这个小核心只有瓣状结构，没有粒粒分明的果肉，这部分相当于蛋黄。墨脱柠檬在柑橘大家族中是个离经叛道的家伙，寻常柑橘类能食用的部分它不能食用，它不能食用的部分对于其他柑橘类水果来说又是汁水丰润的果肉。我们要吃的，正是那层相当于蛋白的厚厚的白色内皮（饱含芳香气息的外皮一般被放到冰箱里除臭），那个瓣状核心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吃的，若非要尝尝的话（比如我），那舌头只能感觉到干、酸、苦、涩四种不愉快的味道。柠檬身价不高，但与大闸蟹类似，有一套仪式感拉满的拆解方法，把柠檬拦腰剖开，取一半放在菜板上，左手按住柠檬，右手把外皮削去，剩余部分切片，再逐片把中间的瓣状部分挖去，就可以吃了，乍一看好似挖掉中心部分的白萝卜片。质感像萝卜，吃起来也像萝卜，入口嚼时嘎嘣作响，兼有股淡淡的果香。由于以前大柠檬产量不高，门巴人便觉得此物金贵，寄托了很多期待，说其有治病的功效，还说喝了这个柠檬泡的水会让肌肤变好变白，至于到底有没有上述这些奇效，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墨脱柠檬恋家，一生隐于墨脱，对故土难舍难分，它们从树上被摘下来的时候把魂丢进了泥土，如果非要带它们走，它们便以一种刚烈的方式摧毁自己的躯体。大柠檬腐烂变质的速度飞快，只消两三天，大半柠檬表面已经长出一层白色霉斑，里面变得稀软。两大袋柠檬中只有一个幸运儿跟我回到了拉萨，我没舍得吃，把它虔诚地摆在电视机前，让屋里弥散着墨脱的味道，好让我在高原寒冷干燥的夜里，还能回味那湿润、温暖、富氧的气息。

这样削成片就可以吃了，注意要吃白色的部分，中心部分真正的“果肉”又干又酸（尔厚爸爸摄）

——桫椤的惦念

作为一个恐龙迷，我对与恐龙同时期存在的蕨类植物非常喜欢，蕨类植物的叶片像鸟类的羽毛，呈现一种富有规律的排列，这些排列又组成特别的形状，加上翠绿的颜色，无时不在昭示着自然之美和不灭的生机。桫椤又叫树蕨，是蕨类中的王者，这种被植食恐龙啃食过的植物顽强地躲过了上亿年的环境聚变而存活到了现在，即使是无缘再见到活的恐龙，能够见到与恐龙一起生活过的植物也是很让人激动的事。中国南方的几个省份都生长着桫椤，想要一睹其风采却几经波折，可能是机缘不济，前几年在贵州和西双版纳想看桫椤均未能如愿。拉萨周围的山上无法生长树木，所以一年四季望去都是秃山环绕，让人的心情多少有些压抑，于是自然就对各种生机勃勃的热带植物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喜爱，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在家门口（西藏境内都算家门口）居然看到了桫椤。穿越虫眼嘎隆拉隧道以后，海拔一路降低，森林也由高耸挺立的云杉变成了各种树冠散开的叫不上名字的树木，快进入墨脱县城时，由于前面车辆之间会车出了问题，把窄窄的道路堵上了，后面的车辆排队等候前方疏通。由于车上实在太热了，翻越高山时用来保暖的衣物都成了累赘，大家纷纷下车透气，我扶着路边的水泥护栏欣赏风景，就在这时不远处一株外形很特别的植物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不就是桫椤吗？专程到内地跋涉几千公里无缘相见的亚热带/热带植物，就在西藏见到了，这种感觉真是太奇妙了，还是应了老话，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这棵桫椤不算很大，但是枝叶呈现的特有纹样传递出一种史前的风貌。路很快疏通了，还没来得及细细观赏这株桫椤就要离开，让我很是不甘，因为总想着这种珍稀的植物一定很难遇到，再看到下一棵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车窗外一闪而过偶尔还会出现几棵桫椤，但是因为角度问题无法拍到，这个遗憾直到进入墨脱县城以后顿时烟消云散，墨脱的县城中心修建了一个漂亮的广场，广场上就栽种有作为景观树的桫椤。再一逛，不得了！县城边上的村庄里面房前屋后也种了桫椤，就像北方农村院子里的枣树一样普通。再往城外走，附近的森林里也时不时可以看到很高大的野生桫椤，恐龙已灭绝而桫椤犹在，想感受侏罗纪的魅力，墨脱就是一个最好不过的地方。

老乡们房前屋后种植的桫椤（尔厚爸爸摄）

活化石桫椤（尔厚爸爸摄）

以上四种植物只是墨脱绿色海洋里的几朵浪花，墨脱的植物数不胜数，各种粗大的竹子、亚洲热带区域标志性的龙脑香科植物都有分布，尤其是在内地很昂贵的各种兰草和石斛，在墨脱野生状态下随处可见，县城中做买卖的人像栽葱插蒜一般用个铁皮桶随意把它们种在门前。树木繁盛的地方自然少不了各种野生动物，草原上天宽地阔，动物密度低且善于奔跑，常常会跟人类保持一个微妙的距离，够近又足以随时逃命，故而能常常见到壮观的野生动物群，森林中则相反，随时上演着猎杀与被猎杀的惊心戏码，比之草原上动物，警惕性更高且善于隐匿自己，所以大森林里反而不容易见着野兽。但苍莽的密林绝不是一个寂寂无声的地方，就在我们抵达墨脱的三个月前（2019年8月），中科院昆明动物研究所布放在墨脱的红外触发式相机首次拍到了顶尖掠食动物——孟加拉虎，此外还有云豹、亚洲金猫、豹猫等一众“猫咪”生活在墨脱，更有羚牛、眼镜王蛇、豺、墨脱棘蛙、棕劲犀鸟等数不尽的各种各样生灵相伴，堪称西藏版《神奇的动物在哪里》。

墨脱本身就像上苍赐给中国人的一个隐秘花房，精心呵护着各种稀有植物，也为鸟兽鱼虫提供了隐匿安宁的家园，让我们拥有了宝贵的自然基因库，终有一天将造福于我们。

一改刚过嘎隆拉山口时由雪山和冷杉、云杉组成的景致，县城周围已是亚热带丛林或者热带季雨林（尔厚爸爸摄）

绿色基因宝库（尔厚爸爸摄）

孟加拉虎（引用自网络图片）

三、墨脱之味

德兴村风景（尔厚爸爸摄）

院子中的香蕉树（尔厚爸爸摄）

一派田园风光，好似托尔金笔下霍比特人居住的夏尔（尔厚爸爸摄）

从树上下来开始直立行走，是人类文明的起点。但是刻在基因里的久远记忆，依然让我们对大森林这个最原始的家深怀别样好感，这里保存着最质朴温暖的味道，炊烟升起的地方，便有墨脱对于我们口腹最美好的馈赠。

墨脱山间出产一种质地较软的石头，名曰皂石。因地制宜也好，因陋就简也罢，门巴人凿石为锅、折叶为碗，采集山野之蔬，煮汤烹鸡，成就了墨脱的至味——石锅鸡。石锅鸡在林芝随处可见，但最正宗、最地道、最本味的石锅鸡一定得去门巴人的火塘上才觅得到。

吃饭看心情，但寻常食肆看食客心情，不寻常食肆要看大厨心情，午饭刚过，门巴族友人便焦灼地为我们联系晚餐的事：“你们不知道，这户老乡非常任性，想吃石锅鸡必须提前一天预约，如果是农忙时节，老两口很可能会因为要下地干活而拒绝接待客人，即使做一餐石锅鸡的收益远比干一天农活高。”我们听不懂门巴话，但是从友人打电话的表情中可以看出，破例预定的晚餐来之不易。

墨脱下辖七乡一镇，除位于县城的墨脱镇外，德兴乡是离县城最近的一个乡镇，德兴村是德兴乡的驻地，距离县城大约9公里，车程约半小时，任性的老两口就住此地。远望时苍翠掩映的村庄好似一个慵懒汉子，躺在雅江边山坡上晒晒太阳、挠挠痒痒，或在痛饮曼加酒后沉沉睡去，便消磨掉了日复一日的生活。走近时茂林修竹环绕，村庄宁静、整洁，一排排自带篱笆小院的房子井然有序，院内遍植柚子树、香蕉树、橘子树和青甘蔗，更有枇杷立于庭。暖风拂来三分醉，撞上这般风物的一刹那，恬淡闲适的氛围就上了头，门巴人闲适而不争的生活态度随着这些果树一同从芬芳的泥土中发芽滋长，连木屋顶上烟囱吐出的气息都悠悠然。任性的老两口住在村子边上，宅院比其他人家要大一些，膝下有一子，三人不善言谈，见到来客只是羞涩地笑笑便转头去准备晚餐，鸡要现杀，还要柴火慢炖，准备工作颇费周章。友人与这一家子很熟络，趁着等餐的空当，带我们到院子四处参观、采摘，在这种环境中，成年人坠入孩童般的快乐只需一瞬间——大家上树的上树，弯腰的弯腰，香蕉未熟，橘子却压满枝头，得益于充足的阳光，当地橘子味道浓烈，甜得生猛，酸得扎心，口中汁水四溢，即使齁了嗓，倒了牙也不打紧，权当是正餐前的开胃果。老两口用一串房子把院子分成了前后两部分，前院扎了篱笆，篱笆内种着各类蔬菜水果，后院靠山，紧贴着密林，用来养鸡。门巴人不同于以牧为生的藏人，也不同于以猎为生的珞巴人，反倒更似汉人——能吃得了耕种的苦、也能享得了耕种的福。

两口被熏得漆黑的石锅中盛放肉香四溢的鸡肉和牦牛肉，四周的配菜则是山野时蔬（尔厚爸爸摄）

这盘土鸡蛋做的炒鸡蛋，诱人吧？（尔厚爸爸摄）

再看看这盘采自森林中的鲜嫩欲滴的蕨菜（尔厚爸爸摄）

用一节竹子做的汤勺，很有特点（尔厚爸爸摄）

虫语息，百鸟静，暮色上层林，风摇竹，木微倾，人语入黄昏。森林的夜来了，莽莽原始森林中的夜晚本该让人无助和恐惧，然而置身在门巴人的家中，这样的夜也是温馨的，就在大家意犹未尽之时，饭菜上桌了，友人招呼大家坐定。似乎是客厅的一间大木屋摆上圆桌就是餐厅，现代世界的挂钟与曾经猎获的兽头悬于一处，木屋更像一个亭子，以木廊和其他屋子相连，仅及腰高的竹编围栏充作四壁，和风穿堂而过，把桌上食物的香气吹向山林，仿佛是对自然馈赠的致意。圆桌中心摆了大小两个石锅，大锅盛鸡肉，小锅盛牛肉，还有几个清炒的时蔬环绕四周作为配菜。配菜分别是炒土鸡蛋、竹笋炒肉、凉拌折耳根、炒蕨菜、木耳炒肉、清炒野菜，菜名平淡无奇，用料平淡无奇，但珍贵在食材本身——鸡蛋是散养在后院的鸡奉献的，折耳根、竹笋、木耳和蕨菜均是大山中的野物，野蔬搭配的猪肉取自半野生的藏香猪。菜肴极普通，然而香气四溢，既是被勾出了馋虫，也是饿了，大家频频投箸却忘了主角石锅。主人看我们吃得狼狈，笑着掀开石锅，浓郁的鸡肉香和牛肉香就那么猝不及防地伴着蒸汽升腾上来。鸡肉的搭档是一种大小和外观非常类似熊掌的山药，四川把这个东西喊作脚板苕，这种稀缺的食材好似没办法人工培植，为了得到它，门巴老乡要进山在根系密布的林木中挖掘2-3米才能让这个家伙显形。牛肉的伴侣是门巴老乡自己种的白萝卜，萝卜清甜、味道不冲，不夺牛肉味。取竹勺舀汤盛肉，入口的一刹那就知道这趟墨脱之行超乎了预期，请原谅我此刻的词穷，今日我们常常抱怨番茄没有番茄味，猪肉吃起来一点都不香，为什么啊，因为与过去相比，大工业化式的农产品在向产量高、耐储存这些特性妥协的同时，一定程度上牺牲了口感与滋味。石锅中捞起炖煮的鸡肉和牛肉所裹挟的最本真、原始的味道，说白了正是我们常说的那种小时候的味道。鸡肉有鸡肉味，牛肉有牛肉味，看似一句废话，却是这顿饭最妥帖的收获。

墙上的挂钟和兽头，右边的应该是羚牛头骨（尔厚爸爸摄）

县城菜市场中出售的“熊掌”——脚板苕（尔厚爸爸摄）

鸡爪谷酒，当地称曼加酒（尔厚爸爸摄）

有肉岂能无酒。藏人饮青稞酒，门巴人、僜巴人、夏尔巴人等森林民族（族群）则离不开曼加酒，也即鸡爪谷酒。与耐旱耐寒的青稞不同，鸡爪谷是个富贵命，只生长在温暖湿润的藏地南部。鸡爪谷是西藏特有的称呼，海南叫它拳头粟，广西叫它鸭脚粟。看字面就知道，不管是鸡爪爪、鸭爪爪、人爪爪，总之这东西长得像个爪爪。鸡爪谷谷穗好似羊癫疯病人发作时蜷缩在一起的手指，永远握着一样看不见的东西。鸡爪谷和玉米在微生物和墨脱湿热气候的共同作用下，慢慢渗出暗红色液体，便成了鸡爪谷酒。此浆不若白酒刚烈，又比啤酒温厚，饮之微甘，很像黄酒。酒是门巴人流淌在体外的血液，通过友人不厌其烦的各种描述，就知道酒在他们生活中如何重要：

“鸡爪谷和玉米是好搭档，酿出来的酒是甜的，跟稻米则看不对眼，酿成的酒是苦的”；

“门巴女人生了孩子以后，家里要用酥油和酒混在一起煮鸡蛋给产妇吃，这样才滋补，有利于产妇身体恢复”；

“判断酒的好坏，要看酒面上是不是飘了一层像油一样的东西，越是这样的酒才越好”；

“各家酿的酒味道会有差异，哪怕是同一个人不同时候酿的酒，味道也会有差别。门巴人通过酒的酸甜度判断一年中的运气，如果酸甜适中，那说明运气好，如果偏酸或者偏甜都会预示着一年中的运气不是那么好”。

“以前到了陌生的村子里面不能乱吃东西、乱喝酒，不然可能会被人在酒里下毒，慢性毒药不会让你立刻死去，也许是几个月后你才感觉身体不适，人就没了，你根本不知道谁给你下的毒，但是你身上的福气都转移给了下毒之人。你若富有，你应有的财运便伴他一生，你若健康，你余下的寿命便归他所享，你若聪敏，你心中的智慧便助他成事”。

…… ……

只要酒下肚，门巴人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各民族的共同语言不是英语也不是汉语，而是酒！门巴人在林中出生，又在林中长眠，从小辨草色、听风吟、饮甘泉、逐兽踪，始终有根无形的脐带连接着墨脱无垠的森林，汲取快乐和笃定。他们会迫不及待啜饮新年第一口佳酿，也肯耐着性子守候柴焰与石锅的味觉魔法，外界的律动和节奏与他们无关，他们是森林之子、墨脱之子。

举杯！致远方，敬墨脱！

结束语

“墨脱一年中有八个月大雪封山，多雄拉山凶山恶雪，大雪封山的月份中，客人极少，他独居在饭馆的后堂，那种宁静使得他着迷，而也极少有人会打扰他的宁静。”

“墨脱的‘邮局’有两种，这是因为墨脱是个相当特殊的地方。它常年封山，进出困难，所有最早时这里正规的邮局只能接收信件，不能寄出信件，一直到近几年，才有了可以通邮的小路，但邮车也只限每周一趟。”

——南派三叔《藏海花》

人们雕琢一个传奇故事的时候，总乐于把背景地选在那种自带传奇色彩的地方，好剑配好鞘的道理大家都懂。莲花秘境本身的丰厚不是哪个人可轻易描述的，一草一木，一水一石都是墨脱这个传奇之上铭铸的不朽文字，可惜不待我仔细品读已到了惜别之时。那天清晨县城旁边的河谷笼上了一层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水汽，这般意境让蛰伏在河谷之下的雅鲁藏布江更像一条见首不见尾的神龙。有龙则兴雨，滴滴哒哒，银珠自天而降，这是莲花秘境含蓄的送别方式。细雨让空气中负氧离子陡增，呼之润肺，吸之沁心，谁人不贪恋墨脱的味道呢。

磨蹭多时，终得墨字几页，戏语一篇，记录自己的脚步，丈量雪域的众生。也许未达我意，可能未及你心，不过透过这扇小窗，你也呼吸了到墨脱沁人心脾的空气，那一定是我的幸事。顺着大江奔涌而去的方向远远眺望，在莽莽丛林中，在雨滴落下的地方，还藏着不可胜数的故事，那里有门巴人的火塘，有孟加拉虎的脚印，有布裙湖的“水怪”，还有另一半暂时无法触及的墨脱。有朝一日，也许我会踏上另一半墨脱，把属于墨脱的故事书写完整。

常怀孩子般的探索欲，传奇永在。

县城街景（尔厚爸爸摄）

雅鲁藏布江果果塘大拐弯

后记：本文大约写于2019年底——2020年初，如今第二条进入墨脱的大动脉派墨公路已全线贯通（尚未正式通车），进入墨脱更加方便。

我是尔厚爸爸，长居拉萨，一个喜欢读书和以脚步丈量秘境的人，今后还会有陆续发布更多关于藏地读行的文章，喜欢请关注我，希望辛苦码出的文字能给疫情肆虐之下不能远行的人们打开一扇窗，晒晒高原明艳的阳光，呼吸一口沁人心脾的空气，谢谢各位朋友！